Chapter 3

混沌審美——符碼,而非言語

世界
Not a Fiction

3.1
YaodeJN:認知科學實踐

彭星凱 在你 2015 年至今不同時期與服務對象的作品中,都一致能引起尖銳、真空、一瞬即逝的感知反應,你似乎掌握了幾乎直接勾動生理、而非僅止於心理或文化上的理解。鑑於你對純數論與物理的認識,這是否可以說是一種認知科學實踐?

Yaode JN 這確實是只屬於圖像的感覺。圖像誘使人們所產生的初始激動,不是基於文化衝擊或象徵性的認知。對我而言文化符號沒有任何價值,我追求的是從視覺啟動人們正視內心的奇異。就像音樂,透過某些特定的元素、或有時只是極為簡單地改變組合,就會讓人感到震撼、原始、甚至異常正常。

彭星凱 我理解的文化符號是已經產生耐受性的集體認知。腥羶色的影像曾經是社會檯面下隱秘的存在,但現在已經被 Instagram、新聞媒體、OnlyFans 各類平台揭露與消費,成為日常的一部分,私領域的震撼早已經被消弭了。

Yaode JN 這正是文化的陷阱。符號的文化意義是建構過程,隨著時間推移,經過大眾的接觸、改造、精緻化,最終它將被納入常態系統之中,只剩下白話的指涉,失去感知的空間。當然,我們可以使用文化符號來為觀眾建立指引機制,強化那份感覺,但我認為圖像創作真正重要的,仍然是對初始感受的覺察。

彭星凱 每位創作者捕捉的初始感受特質各有不同。戰後設計師很多帶有膨脹、共振、與「轟轟轟」的低鳴,你的,感覺更像是被極細且柔軟的針一瞬間「咻」乾淨地刺穿。它們只會在接觸的瞬間清晰刻印在觀者的感知網路,卻無法透過圖像研究或反覆欣賞再次獲得,也難以被言語紀錄,有否自覺將決定創作者的藝術生命能走到什麼階段。

Yaode JN, Untitled

Yaode JN 這些無法用語言清楚解釋的東西,才是創作者該持續追求的部分。如果放棄探索,創作最終會變成依附於內容的包裝,而不是以圖像為價值的主體。當某位創作者第一次發現某種視覺現象,產生特定的非常態感覺——他們是否能嘗試捕捉?——他們是基於什麼原因做到的?——是直覺、還是生命經驗賦予他們掌握感覺的技術?若長期觀察,就能看出創作者是否真的有意識到自己作品所創造的激動。我們不會期待創作者一輩子都處在巔峰狀態,但當創作者達到這個階段時,我們需要有辨讀的能力。

彭星凱 許多對符號性有自覺的設計師能終生一致,視覺語言中的歧異可以跨越十年、二十年。Kim Do-Hyung 會是這個題目客觀的實證,但我們見過更多觸及圖像本質的創作者,幾年後就不再擁有那種敏銳與渲染力,或許作者並未有所自覺,又或許是環境無法給予產生自覺的機會。不過,曾經有過就已經很可貴。

3.2
劉育如:包覆

Yaode JN 妳的作品從過去螢光的植被色彩、繪畫的細節肌理,轉變到現在如同科隆教堂般,哥特式、暴力的「包覆」。這種作品從相片尺度演變到現在的遼闊畫面,我好奇這對妳的創作意味著什麼?

劉育如 我的作品受到繪畫影響很深,尤其是強調平面感的繪畫,能夠從平面找尋立體感或空間感對我來說很有意思。我前陣子看了 MCA 的畫展 Julie Mehretu: A Trac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ion,她的創作不單純是繪畫,而是先拍攝許多城市建築,將其作為模糊的底圖,描繪空間的邊線,再以拼貼、噴漆一層一層疊上去,來探討政治和國家對城市地理學的影響,這種空間構築形成的感受很吸引我。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作品能帶給人包覆感,可能是因為,我希望能在平面空間建立一個具有世界感的場域,讓人想要沈浸,觀眾可以被吸納、在其中探索的感覺。

Yaode JN 以妳在師大展出的投影作品為例,讓我感覺妳的平面作品就像拿相機站在一個無邊際的空間,拍攝哪一個角度並不重要。

彭星凱 這個確實是育如作品裡很特別的視角。當我們討論典型世界觀,例如 Jonathan Zawada 的世界就像在某顆外星球取景,紀錄動植物的圖鑑;有一顆植物長這樣,我們就會預期這世界的其它植物大概也是長這樣。但育如比較像是在描繪空間本身,就像 FKA Twigs《LP1》青色的背景,但育如不是用單色去處理這種虛擬空間的無限,而是實際描繪出空間的包覆本身。

Yu-Ju Liu, A World in a Flower, personal work, 2024

劉育如 我 2023 年看到浦川大志(Taishi Urakawa)的作品,在這之前原本以為他是電腦繪圖,現場才發現他的畫是用顏料手繪。當我第一次看到原作,這份反差讓我感到很驚喜。這種「模糊」的感覺,讓我覺得他構築空間感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目前還沒有很明確的想法,也沒有特定方向,還在摸索吧。最近我在考慮轉做新媒體,或許未來能找到一些新的可能性。

3.3
彭星凱:共性與共感

陳右杰 你的作品常帶有與他人連結的特徵,也能感受到一種通透性和平權感。這樣的特質是怎麼產生的?2020 年後,又增添了像是藝術品的高貴氣質,為什麼會有這種轉向?平等和高貴的價值觀是怎麼同時存在你的畫面裡?

彭星凱 通透是我對音樂的偏好,我特別喜歡明亮、透明、有空氣感的音樂,但不一定是乾淨的,Laura Mvula〈Green Garden〉、王菲〈新房客〉等等,我對這些作品創造的畫面很嚮往,像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我會在設計過程篩選出這種微妙的距離感和音質。

Anthony Marra, The Tsar of Love and Techno, China Times Publishing, 2017

我自認我的人格對「崇拜」的感覺非常迷戀,我從不覺得自己有特別重要。工業革命前,歐洲藝術普遍存在高雅、雕琢等崇敬意識,這一直很吸引我,在學習圖像史和古典繪畫後就進一步有意識地將這種感覺放在作品裡。在這之前,我研究過一戰前的公有領域圖像,也曾試著採用十八世紀後寫實主義到印象派時期的作品,但總覺得不夠「虔誠」。

Yaode JN 你是說你想要自己被崇拜,還是你想要做出被崇拜的作品?

彭星凱 我不覺得我的作品是傳統意義上的自我造神,而是引薦某種存在,讓人意識這世界有值得崇拜和敬畏的事物,作品作為提示的介面,我只是人群裡剛好發現它的其中一個。或許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而自然產生觀者與作者平權的去階級性。當個崇拜者讓我打從心底愉悅,但可能年紀到了,我不再能找到崇拜的對象,這讓我這幾年一直有缺了一塊的感覺。

陳右杰 之前我們合作《共性與共感》派對,那時你提到創作時偶爾會覺得這些作品不像是出自於自己,你現在有比較釐清為什麼自己會進入那樣的狀態嗎?

彭星凱 嗯⋯⋯2018 年寫書後,我一直在努力達到書裡提出的高度,當時作品的藝術性遠不及我的思考,所以出書後三年都是在處理這件事。我也意識到我的實作沒有工藝價值⋯⋯我的技術對歷史沒有價值,我的能力在篩選、整合、將資源作為創作素材以最高效率重新組織。

F. P., Things Originated from the Black were Born in Nothingness, Auspic Paper, 2021

我喜歡閱讀任何學術大範圍的概念,學者在為他們的領域作最精鍊的概論時都讓我興奮,近似我在極致的藝術裡所能感知到的。我的作品就是結合自己在所有學科所捕捉的、具共性的崇高體驗,形成我的工作方法。說穿了,這些設計的技術含量都非常低,但最終成果是專案中所有角色共感的彰顯,也是我意志的展現。

3.4
陳右杰:生態瓶

彭星凱 右杰的作品無論在幾何或三維圖形階段,似乎都能夠讓人感受到一種「無機物的有機性」,好像一切形狀、物質皆具有「植物」——宏觀上無法看見,微觀尺度卻能知道每個細胞正密集運動——那樣生物學般的神秘感,這是你有自覺的嗎?

陳右杰 最近我才開始正視這件事,我很容易執著觀察某個細節,會有種不斷鑽進去的感覺,這種習慣似乎也反映在我的創作裡。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作品像是一個個箱子,能讓我做一些小東西放在裡面,像是培養皿、微生物的觀察箱,讓顏色、質地和它們的狀態都被封存其中。

Andy Chen, Fragments of Blessing in Florals, 2024
Andy Chen, Fragments of Blessing in Florals, 2024

未來我會試著把觀眾帶進這裡,讓他們透過觀看,影響空間內生物的生長方式。現在想想,過去之所以會弱化幾何結構,或許一部分是因為這種滋長過程會是我想在畫面裡表達的東西,所以嘗試使用不同材質去演示這種生長,描繪它被觀察的不同階段。

Yaode JN 總覺得看你的作品有種觀察蟻窩、蜂箱的感覺,像是昆蟲群聚、竄動的狀態。這個心象世界如何反映出你對現實的認知?

陳右杰 真的蠻像的。它們最初是拼接的集合,我搜集起有所感知的物件,並把它們放進同個集合裡,當我的感知發生變化,就試著加入機率性的元素「解放」物件的形狀,瓦解原始的集合,轉而形成某種噁心、病態、令人不安、正在擴張的有機組織,超過邏輯思考的預期。這段過程裡,造型將找到某種動態性,讓它們能夠進一步發展、變形,形成某種「不定態」。

這樣說起來,我二維作品似乎就不特別有箱子的感覺。或許我想探索的,就是將概念放進這些三維的培養皿,看看它們最終會發展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