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混沌審美——符碼,而非言語
Metaphysics
神性
5.1
詮釋神性
Yaode JN 我經常感受到審美經驗的雙向性。當藝術家在作品中投入的痛苦與我的生命經驗重疊,觀看會變成對作品的回饋、對作者的交流,因為觀看不只是單向接受情感衝擊,感知本身就帶有個人的詮釋產出。創作者的掙扎,某種程度上會掺進宗教意義上的「神性」,例如 Flanch《Flanch》、FKA Twigs《Magdalene》都有星凱剛提到的痛苦和奉獻。
彭星凱 我感覺這些作品的作者意志和慾望似乎都處於解離狀態,就像 SBTRKT《Wonder Where We Land》讓第二自我服膺於更崇高的存在,並最終在《Save Yourself》同他的符號一起被「減去」,而形成「無我」。但是否與宗教的神性相仿或一致,不一定。
劉育如 未知的神秘感是否也是一種神性?因為它像是來自這世界之外的存在。這種未知,是否與你們提到的「無我」相似?我追求未知的事物、也對神秘學迷信,這種對未知的著迷,能否算是「神性」的表現?
彭星凱 育如說的可能偏像康德討論崇高(sublime)時描述的「壯美」,是在精神所體驗的無限中短暫忘記自己是誰。奉獻的無我更帶有獻身的主動意圖,如佛陀藉由接受苦難以接近瞬間的超越,而非康德所描述的被動審美經驗,我目前想不到康德的理論可以如何解釋無我體驗。
Yaode JN 我想 Flanch 很好地詮釋了宗教各種具儀式性的行為的精神狀態。齋戒、出血祭壇,信徒刻意承受痛苦,並藉這些過程達到集體意識,即使旁觀也會感到震懾,因為我們親眼見證一群人為了某種信念做出自毀的行為。
彭星凱 抱歉,我忍不住想到很好笑的情境。如果從感知理論來看,教堂空間營造的神聖氛圍應該要能有效讓場域內的人自然進入敬畏狀態,但現在我們只會想到觀光客在管風琴前持手機四處拍照的畫面。這種透過感官制約行為的現象,隨著時代進步正不斷減弱,某種程度上可能代表人類已不再如此容易被視覺訊息所控制。
Yaode JN 對,人們的閥值被提高了。披著斗篷、手持蠟燭、在教堂內緩慢行走——即使沒有經過審美訓練,我們仍會感受到莊嚴與詭異。但現代人的感知模式不一定能被這些訊息捕捉,甚至已經習慣用迷因濾鏡解構這種神秘,不再輕易被傳統的神聖感所震懾。但我相信這種原始的震撼,仍然會以新的形式存在於對未知與超自然的探索之中。
彭星凱 過去人們迷戀偶像,並將偶像當作接近宗教的崇拜對象,但我們現在已經很少看到相似的集體狂熱。個人思想取代群體成為價值判準的中心,神的定義也隨著個人主義多向度化,或更常見是無神論與唯物化。既然這樣,你們覺得「神性」是否仍是值得創作者探討的方向?或者,神性的消逝,本身就是一個無法逆轉的現象?
Yaode JN 為什麼不重要呢?人類對未知的探索,難道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嗎?
劉育如 我覺得對神性的認知,是創作之所以有趣的基本條件;能夠感知更大、更深遠的某種事物,才進而驅使我們繼續創作。
陳右杰 前陣子我讀了《我們與動物的距離》(The Bonobo and the Atheist),作者探討了宗教與動物行為間的關係。Frans de Waal 提到,北歐曾在某些地區嘗試過去除宗教的實驗,觀察會對人類社群造成什麼影響,結果無論在生態、治安、或者人們的行為模式,其實並沒有太大差異,甚至,某些動物也會展現出類似的「神聖行為」。
這是否意味著,追求神性不一定是宗教的產物,而可能是基於人類的本能?作者認為人類的道德意識與對善惡的標準,可能是基於社會性動物的生存規範,即使這種規範經常被宗教儀式強化,但本質上,它或許就深植於我們的基因。
5.2
理型
陳右杰 創作的意義是什麼?
劉育如 就像拉屎一樣,該拉的時候就會拉。
Yaode JN 那你有便秘的困擾嗎?
劉育如 便秘就不要拉,做點別的事。
陳右杰 我覺得創作是體驗和認識世界的方式,不過真的有藝術家用拉屎來形容。
劉育如 你們會擔心自己的作品被 AI 取代嗎?
Yaode JN 被取代就被取代唄,這是好事。對作品意義的挑戰能讓創作者重新學習,而對大眾而言,這也只是風格的轉變。
彭星凱 如果 AI 發展到能夠自主選擇、並擁有自己的審美,它將會是人類最偉大的作品,因為我們創造出遠比自己優秀的物種。
劉育如 我還是轉去做新媒體好了。
彭星凱 你在新媒體會被取代得更快。
劉育如 不然去讀純美術?唉,不知道,好迷惘喔⋯⋯
Yaode JN 又在迷惘。
彭星凱 我合作的攝影師很常忘東忘西,他就說他所有記憶都寄放在朋友那裡。這讓我想到信息孤島理論——某些資訊只存在於特定媒體、被特定的群眾記錄與消化。我們仍然是掌握知識與記憶的主體,AI 只是儲存部分知識的「島」。如果創作者糾結在自己的作品是否會被 AI 模仿,那就必須面對一個結果:你的存在可能不會被歷史記憶。
陳右杰 大家對 AI 好像都太悲觀了,品味和選擇,才是決定性創作是否會被取代的因素。
彭星凱 「理型」是柏拉圖的理論,他認為我們所見的世界只是現實的投影。他比喻人類像在洞穴裡圍著圈背對火堆,只能看見洞壁上的影子,並錯認為是世界的全貌,無法知道、也無法理解洞外的真實,只能想像現實的「理型」。我想問,你們所追求的理型是什麼?你們怎麼讓自己接近它,並在作品中傳遞它?
陳右杰 我不確定我的理解是否正確,但我的理型可能接近於「玩樂」。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玩樂,但不是遊戲的玩樂,而是自古以來人類就一直存在的遊戲本能,我想嘗試把這種意志轉化到我的作品裡。
劉育如 雖然我也還不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不再尋找理型,或許就代表我不會再繼續創作。因為創作的本質,對我來說就是在尋找理型的過程。
彭星凱 我的理型或許是某種無法著陸的畏懼感。就如《三體》一個場景說「我們將殺死你們的科學」,我才意識到「停止發展」是人類非常深層的恐懼,萬能的錯覺讓我們忘了畏懼。
藝術設計的討論只有一句接近真理:「創作是為了自我」。未曾存在,我才認為它值得被創作,但我同時相信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所以探索自我,對人類歷史就是有價值的。若不這麼想,我會沒有活著的實感,即使這可能和在網路上當酸民證明自己存在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Yaode JN 我的理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或許它是一座「虛無處理器」,而導致我對「無意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很多事情好像不是那麼重要,那些你覺得重要的事,別人可能根本不在意。但這代表,我其實很在意別人的想法嗎?還是,我只要專注於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就好?我最近體悟到,其實不需要去說服別人一起重視些什麼,但當我真的這麼想,卻又會感覺很無助。如果一切都只是個人的選擇,那麼還有什麼是值得去做的呢?
劉育如 我們一起迷惘。
Yaode JN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