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檔案:朝向痕跡學的想像
本研究由 TPadd assoc. 委託影像工作者許鈞宜︎︎︎以「物質痕跡作為符號」索驥,將媒介視作本體,重新理解二維資訊的複雜性,再進一步辯證人為與非人為記號對檔案意義的改造,拆解圖形設計與非設計在後工業時代所承載的「內容」。
在 15 至 20 世紀,西方社會的知識傳播主要依靠鉛字印刷品,廣告幾乎不存在圖像、政治辯論多以書面體口說進行、小冊讀本則是農民閒暇時的娛樂。印刷需耗費的資源使語言「必然嚴肅」,代表嚴謹的邏輯、修辭、線性思考和書寫或許僅是人類特定時期的文化現象。本文以此為基礎,觀念性地探問媒介如何構成人的思考,試以物理微觀角度連結內容與載體的訊息交疊與矛盾關係,在媒介更迭的最後階段,謹記我等與歷史如何爛漫地共處。
文 許鈞宜
影像工作者 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博士候選人
痕跡並不是存有 (being) 的一部份,但卻總是如邊界般描繪某一事物的存在。
從自然界在岩層上遺留的冰川鑿痕、來到人為的檔案文獻收藏,它們皆具有痕跡的特徵,產生出可以回返過去、指涉出某事件或實體的道路。「痕跡」(trace) 在英語裡同時具有追尋、探查、沿路行走等意涵。透過岩石表面造成的凹痕、風化程度,人們可以推算出冰河緩慢移動的地質時間;或者在圖書館檔案庫裡,那些充滿日期編碼、在分類秩序下排列組合的文件,亦像是無數的時間切片,試圖保存下那些未曾經驗的過去。無論如何,痕跡總在事物註定逝去、消失的前提下獲得自身存在的獨特性。
痕跡不僅是在空間上拖曳出的一段劃痕壓印,更為複雜的是,所有痕跡在時間上延展,成為位於現在、但卻面朝過去的甬道,模糊或清晰地標記某一特定時刻,形成必須透過物質、材料、空間去思索時間、記憶與存在等無形問題的情境。並且,各種存有的殘餘記錄,不全然像是拓印般直接且忠實地保存事物全貌,它們亦可能是偶然留下的含混片斷,或是被刻意製造之產物。因此,從物質表面的鑿痕、到一張由光化學反應產生的影像、甚至是縝密存放的檔案,我們必須去思考紀錄、追索與備忘等疑難,釐清痕跡從物質到概念間的關係。
從符號到痕跡自身
一道痕跡時常被視作某個符號 (sign),這並非是指它直接在視覺上產生了易於辨識的相似性,而是說痕跡總是必然關連著留下痕跡的主體本身。如同餘燼連結到火焰、足跡反映曾行經的雙腳,皮爾士 (Charles Sanders Pierce) 就曾借助痕跡探討文字符號與意義之間的索引性。然而,因為痕跡總是包含非語言的表達,所以實際上無法化約為符號,它既不具備語言的關聯代換,亦沒有編碼釋義的特徵;痕跡不只是實體的留印,更與時間或物質的細微變化相關。

在文化研究者阿萊達.阿斯曼 (Aleida Assmann) 對記憶的關注中,痕跡扮演截然不同於書寫文字的角色:「痕跡的概念使『寫入』的範圍超越了文本,擴大到攝影照片以及對於物體或者通過物體進行的力的作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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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頁 236。
對於痕跡的「閱讀」將不再是語言式的解碼,而是在書寫的記載功能之外,對痕跡與承載材質之間關係的理解。
在唯 (微) 物視角下,可發現到痕跡自身存在的記憶形式。任何在物質表面留下的凹陷,例如初次在沙地、羊皮紙上的劃寫、岩石與金屬的銘刻──物質的堅實程度與留下痕跡所需的力量即轉換為「記憶」的條件,像是對各種密度的「寫入」分別有著不同的能量轉移,從墨水的塗抹滲透、到雕刻對物質表層的破壞,這些存在於細微之處、由力量造成的深淺落差,既反照著事件如何發生,也意味儲存記憶之必要。
諸如柏拉圖 (Plato) 將記憶比擬成蠟板上模糊或清晰、深刻或輕微的刻印;或是人類選擇將重要文獻記載於難以壞損的堅硬材質上,這些過程都具備某種不同於書寫的時間邏輯,以及試圖抵抗時間侵蝕的意念。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提出的「魔術手寫板︎︎︎」,即以一種表面可替換蠟紙或賽璐璐片、內裏安裝有一塊蠟版的書寫玩具,類比意識與無意識彼此不相容的運作構造。他將意識比擬為可以不斷擦拭、收受嶄新印象的空白表層,而位於表面之下的蠟版則屬於無意識的界域,保留了一切進行過的寫入,久遠以前的創傷皆儲藏在此。於是,在事件的接收 (reception) 與持留 (retention) 之間,承載印跡的物體以某種弔詭的連結呈現原體驗、記憶與創傷之間斷裂、及其它的無可再現和質變的發生,並不總是清晰地表露因果的關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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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aret Iversen. Photography, Trace and Traum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 p.2.

基於此觀點,我們能否更進一步深入「痕跡自身」的狀態、並延伸至其與「檔案」(archive) 的關係?換句話說,不再直接把痕跡等同於具有明確可兌換意義的符號,而是去思索痕跡──無論多麼細微──在時間與物質層面所開啟的創造性;像是遠古岩壁上的凹陷、一張張模糊難以辨識的照片,不清晰聯繫著對象、卻呈顯歷史跨度或者事件降臨的瞬間?為此,我們需要建立痕跡學的想像:將一切實踐視為一種反向書寫 (counter writing),擾動或懸置順時的時間邏輯,透過痕跡去尋索痕跡,思考存在、歷史、經驗與記憶的變化。
偶然與檔案
當痕跡提供了一道指向某物、抑或可返回至過去的路徑,那麼究竟是什麼賦予並鞏固了痕跡與留下痕跡者之間的索引關係?如果說檔案是種被高度建構、保存的非自然痕跡,儲存於紙張、玻璃板、底片等不同物質載體,檔案又與原始自然的痕跡有何不同?如同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所說的「建檔的狂熱︎︎︎」,正是源自於人意識到自身存有的有限性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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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ques Derrida. Archive Fever: A Freudian Impression (1995). Trans. Eric Prenowitz.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6. p.19.
,因此使得整個文明產生保留各種自身存在之證明的企圖,並賦予其明確意義以形塑歷史。然而,這卻顯露出「建檔」與「檔案」之間的矛盾,因為,如圖書館的分類排序、事實的認可與排除,所有歸檔空間都存在著特定的運行秩序,決定所收納痕跡的指涉方向,使其成為清晰、可被解讀的──以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話來說──即形成知識的「實證性材料」。換言之,檔案用作於錨定所有過去事物的結構,並竭力消除一切的模糊與不確定性。
但另一方面,在事件發生、本源缺席之後,痕跡自身並不像是永恆的鑄模那般,明確複印某個過去的準確時刻;它反倒在「事發之後」持續變動,總是在當刻不斷更新已逝的過去。諸如畫作邊緣的泛黃漬點、照片表面的刮痕與塵埃,物質間的細微生成既體現痕跡自身的存有,亦朝時間中的偶然發生而敞開。當我們將各種圖像、影像理解為事實的證明時,往往忽略伴隨在其周遭幽微且隱晦的細部,以痕跡反思檔案,一方面能從此揭示出內在於檔案機制的權力如何收編、甚至除去某些偶然的留存;同時在反向,則顯現出痕跡最為根本、持續變化的特性,它不斷擾亂檔案嘗試固定過去的操作,開啟了鬆動既定歷史的可能。
物的時差
如同杜象(Marcel Duchamp)與曼雷(Man Ray)共同完成的《塵埃滋生》(Dust Breeding︎︎︎),這張照片是曼雷以慢快門拍攝杜象擺放在家中、用來收集塵埃的裝置作品《大玻璃》(The Large Glass︎︎︎)之局部;而當時在開啟快門後,兩人便離家午餐、並在一小時候回來將快門闔上。這張在視覺上形似一道鳥瞰都市地面遺址的微觀風景,恰好形成了雙重的痕跡:首先是積累在杜象作品表面的塵埃,碎片、廢料混亂任意的堆疊指涉著人為活動的經過;另一方面,相機底片在長時間曝光下,成為收集任何遺落在其上的光線變貌之載體。這幅影像正意味著痕跡與痕跡彼此滲透的狀態,塵埃的聚散與底片的曝光,正讓痕跡分屬於自然與機械的時距在此交會,在一切看似僅有殘存、落定的靜止當中,強調出時間的動態與存在的過程。
攝影師魯夫(Thomas Ruff)的作品《press ++︎︎︎》挪用收藏於各大新聞檔案庫中的照片,將原先壓印、謄寫在照片背面的註記、戳章、劃痕或污漬,透過後製方式將它們移置於同一面,令影像突兀地疊蓋上各種收藏、使用紀錄等印記。於是,原先指向歷史片刻的新聞圖像,因為痕跡的介入,揭露出此一載體成為檔案、充滿分類、詮釋與收藏的漫長過渡,將事件懸置於過去與現在之間。
相反地,實驗電影創作者西川智也(Nishikawa Tomonari)的極短片《萬蟲之聲,繁星之光》(Sound of a Million Insects, Light of a Thousand Stars),則在兩分鐘僅閃現如污痕、鏽斑的淡藍色影像裡,詩意地開啟了痕跡的有機想像。他將一卷長 100 呎的 35 釐米膠卷,掩埋在福島核電廠周遭地帶、在一晚之後將膠卷取出。這捲未經過攝影機拍攝而曝光的影片,接近於載寫著自然書法的媒材,所有出現的擦痕或許是落葉摩擦、昆蟲爬動所造成──但我們始終無法清楚指出,究竟是何物曾經存在於此。在眾痕跡的交錯下,作品彷彿真實紀錄著一座由剩餘物構成的國度,映照出那個不可再現的意外事變。在人類無法生存的地帶,作為「痕跡─物」的膠卷,逐漸成為彷彿具有生命的影像,經歷著夜晚的蟲鳴與星光。
Sound of a Million Insects, Light of a Thousand Stars (2 min., 35mm, sound, Japan, 2014)︎︎︎ from Tomonari Nishikawa︎︎︎.
痕跡學式的創作正試圖進入由它所開啟的未明時區。所有殘跡,必然關於發生在彼處的消失與缺席,這是內建於痕跡內的時差,它總是指向「在那裡」的狀態,但也同時標明到達該處、卻僅能尋獲事物本體的永久空缺,以及無法被詳細再現的流逝。某些時刻,痕跡逐漸脫離附屬於某物的身份,開始圍繞在事物的缺席周遭自行生長。
每一道痕跡,皆如同一座紀念碑般以空間形式留存時間的經過,痕跡有如物的時差,總是在當前虛擬地投映、疊合非當刻的時態。於是,在連結「此」與「彼」的時距之中,正允許創造與想像的發生,使我們能夠從物質的構想之中,釐清時間銘刻於物質上的狀態,以此體現外在於意義、難以言明的物質對自身的書寫。從材質與痕跡的構成、來到檔案圖像的重新使用與再編輯,這些路徑都使得我們能以返回事物存在的不確定狀態之中,在鄰近死亡、消逝的邊緣,感受時間最具生機的流動。順延著痕跡,我們將被帶往充滿變化、持續差異的敘事,在物質持續向前承受時間的同時,亦逆向前往某個他方。
撰文 許鈞宜;編輯 彭星凱
Published: January 7, 2024. Last Updated: June 2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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